如果国民党执政时期的“九二共识、一中各表”是大陆可以接受的，为什么大陆不能接受蔡英文的说法？而蔡英文面对两岸的僵局，为什么又不愿意说出“九二共识、一中各表”？第一个问题我不想妄加揣测，第二个问题的症结应该是蔡英文对深绿阵营的投鼠忌器。

许多绿营人士帮蔡英文把不提“九二共识”合理化，他们振振有词地说，国民党输掉政权，证明“九二共识”不是台湾主流民意，但是这样的说法似是而非。事实上马英九执政成绩不佳，才是国民党大选惨败的主因。民调显示，两岸关系反而是马英九政绩中最被肯定的，可见拖垮国民党的不是两岸政策，而是马英九的内政表现。“两岸和平发展”几乎是两岸人民共同的心愿，所以马英九的两岸政策方向是正确的，只是执行偏差，造成的普遍印象是：在两岸关系中获利的只有少数“红顶商人”，一般人民根本没有得利。民进党“分配正义”的选举主轴，正好打中了马政府的要害，导致明明是属于加分的两岸和解，也得不了分。

“ 两岸和平发展”应该也是蔡英文的愿望，所以她在大选期间提出来的两岸政策是“维持现状”。从字面上解读：蔡英文希望她当选之后的两岸，仍然维持当选前的和平互动模式。多次民调显示，在统一、独立、维持现状的选项中，选择“维持现状”的台湾人都超过七成，所以蔡英文的“两岸维持现状”说，适度消除了人民对民进党执政会走向台独的忧虑，安抚了民心。大选决胜的关键就变成马政府表现最差的内政。所以某种程度来说，“维持现状”是蔡英文致胜的灵药。

但是蔡英文的“维持现状”似乎在选后变了调。选前的说法是，她去年六月在美国面对侨胞时传递两个坚定讯息：第一，台湾永远坚持民主生活方式；第二，民进党若明年有幸执政，会尽一切力量确保台海局势稳定，维持和平与安全的现状。选后的说法，今年四月二十七日她在听取陆委会简报时表示，她主张的“维持现状”和过去八年最大的不同是，未来两岸关系推动必须基于民主原则和普遍民意，并超越党派的立场，唯有如此，才能让两岸关系可长可久，“维持现状”才有真正的意义。选前的“维持现状”就是一般理解的“确保台海局势稳定、维持安全与和平的现状”，维持台海现状是施政努力的目标；但是选后的“维持现状”却是强调维持现状的意义，“维持台海和平安全的现状”已经不是一个目标。因为蔡英文选后的“维持现状”蕴涵是：除非基于民主原则的维持现状，否则就不必维持现状了！

我宁愿相信蔡英文没有意识到这种说法的逻辑蕴涵，如果这是蔡英文“维持现状”的真面目，那么她在选前的说法就是骗选票。我认为只要能够“维持两岸安全与和平的现状”，不需要预设任何前提，才是台湾全体人民目前的愿望和共识，也是他们信任蔡英文两岸政策的理由。蔡英文加上“民主原则”的前提，如果不是混淆了两岸和内政（民主原则只是台湾社会的价值，幷不及于大陆，否则大陆人民就要加入投票表决），就是多此一举（因为台湾应该没有人会反对安全与和平的现状）。

我相信蔡英文“维持现状”的核心，还是两岸关系是和平稳定。然而确保台海稳定、维持两岸和平与安全的现状，不是一厢情愿，必须两岸建立共识或默契。马英九确保台海稳定的方法是“九二共识、一中各表”，蔡英文如果想要达到这样的结果却避谈“九二共识”，必须提出大陆能够接受的说法，否则“确保台海稳定”只是口号，蔡英文“维持现状”的政见支票注定跳票。

纯粹从逻辑角度来看，如果蔡英文的两岸政策就是“维持安全与和平的现状”，则她当选后承接马政府的“九二共识”，才是“维持现状”，想用“九二会谈”取代“九二共识”就是改变现状。问题是，如果蔡英文也希望两岸能够和平发展，为何在中共祭出各种强硬手段之后（譬如缩减陆客来台、断绝海基会和海协会往来、在各种国际会议上否决台湾出席），还避提“九二共识”？

有一次我和一位民进党立委聊天（这位立委平时言论比较理性、客观，所以虽然我们的政治立场不同，但彼此都是善意相待），我问：“为什麼蔡英文不重用某人（姑隐其名）？我认为某人是很有想法、对群众具有说服力的民进党员。”他的答覆是：“怕深绿反弹，因为某人曾经公开批评过某位重量级的深绿人士。”我发现，原来蔡英文被深绿绑架了。这让我联想到蔡英文对“九二共识”的暧昧态度。最讨厌“九二共识”的就是深绿，因为浅绿已经接受“中华民国”（这是‘一中’象征），但是深绿仍然以“台独建国”为目标，他们认为浅绿接受“中华民国”是借壳上市，违反他们的理念。

身为“中华民国的总统”，蔡英文的思考模式应该以全民的利益为依归。台湾社会有统派，有独派，但是绝大多数人民都选择维持现状。如果蔡英文的政策、用人是在“不要得罪独派”的紧箍咒下进行，她的民意支持度下降不言而喻。其实政治存在的最高目标应该是让人民过好生活，所以“统一”或“独立”都是抽象价值、次要价值，“人民幸福”才是具体价值、主要价值。换句话说，统一或独立是手段，人民幸福才是目的。因此“为统一而统一”或“为独立而独立”，甚至不惜血流成河的主张，都是误把手段当成目的。这种不恤民命、只在乎抽象价值的作为，违反政治存在的价值。

台湾多数人民选择“维持现状”这个事实，值得急统或急独者深思。即使许多公然承认自己是中国人、甚至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两岸统一的人，他们也不希望现在就统一。如果大陆领导人把两岸统一当成使命，而且也认为这样对人民是好的，则深入了解台湾人民不想统一的理由，致力于排除这些理由，才是为统一正途铺路。

独派也要想一想，如果台独对台湾人民有利，为什么支持独立的人比例不高，难道只有台独分子的脑筋才是清醒、明智的吗？台裔日本议员莲舫九月十五日当选日本民进党党魁，她在竞选期间被质疑具有双重国籍，她后来也承认自己尚未放弃“中华民国”国籍。按照规定，日本国民不能拥有双重国籍，如果莲舫拥有双重国籍，不但要受到法律制裁，她的政治生命也可能断送。但是由于日本承认“一个中国原则”，所以“中华民国”对日本而言，根本不是一个国家，因此莲舫也就没有双重国籍的违法问题。这个事件对台独分子应该是一个极大的讽刺，因为他们一直以美国或日本撑腰，可是美日两国在国际间公然主张“一个中国”。台独分子躲在台湾喊“台独”，等于要全体台湾人民陪著冒险。他们若有骨气应该到美国、日本去努力抗议，让这两个他们最依赖的国家取消“一个中国原则”。否则台独在国际现实下，怎么可能会有希望？

蔡英文如果真正关心台湾人民，就一定要摆脱极端意识形态者的绑架，以大多数人民的意愿为依归，逻辑上承认“九二共识、一中各表”才是维持现状，才是真正坚持民主。除非她能想出大陆能接受、比“九二共识”更好的方案。身为“民主国家的总统”，为多数人民的利益服务是天职，蔡英文有责任摆脱独派的威胁，因为多数人民才是她合法权力的唯一来源。

文• 林火旺  作者系台湾大学哲学系教授
注：文章来自《东方财经》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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