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高层领导在特定场合的金口玉言，产生的效果是石破天惊。

当地时间1月24日上午10时50分，北京时间当日17时50分，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刘鹤在瑞士达沃斯论坛谈到中国如何扩大开放时说：“我可以非常负责地向大家报告，可能有一些措施超出国际社会的预期。”

刘鹤此言一出，举世震动！什么样的措施，可以开放到足以超过国际的预期。很多人私下作出了猜测。

猜测的方向出奇地一致：博彩。

在当下的中国政治、经济、社会现实背景中，开放色情业、设立红灯区是万万不可能的，开放赌场也不可能，只有博彩业，小赌怡情、娱乐大众、增加税收、反哺公益，是一项可以被接受的开放措施。

90天后，刘鹤的预言正式落地。

4月14日，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发布《关于支持海南全面深化改革开放的指导意见》。意见称，“鼓励发展沙滩运动、水上运动、赛马运动等项目，支持打造国家体育旅游示范区。探索发展竞猜型体育彩票和大型国际赛事即开彩票。”

虽然中央文件没有“博彩”一词，但是在“竞猜型体育彩票”“即开彩票”表述背后，博彩已经呼之欲出。

海南就这样中了大奖！

多少人被这个消息搞得夜不成寐、兴奋莫名，一时间，千金万马浩浩荡荡直奔海南而去。

因为那里即将成为骏马驰骋、万众欢腾的乐土。
属于广州市民的狂欢
与香港市民类似，赛马和博彩带来的狂欢，内地某城的居民也曾品尝过，而且时间不算短。

这座幸运的城市，是广州。

“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春风啊吹绿了东方神州，春雨啊滋润了华夏故园。”

这是知名歌唱家董文华的代表作《春天的故事》中的一段歌词，歌颂的是邓小平南巡的故事。这一年1月、2月，邓小平离开北京，一路考察华中、华南，发表了一系列讲话，史称“南巡”。

邓小平南巡的一个重要背景，是1989年那场举世瞩目的风波之后，中国国内左倾思想抬头，改革开放的步伐滞后。为此，邓在南巡途中不断强调：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

怎样做才算是胆子大？

广州当年就给出了活生生的答案：赛马博彩，简称马彩。

实际上，内地很多城市都对马彩兴趣盎然，而广州毗邻香港，受香港马彩影响颇深。改革开放后，包括广东、福建等地的地下马彩活动层出不穷，有很深的群众基础。

据传言，1980年代中后期，广州的官员曾赴北京辗转将问题提到邓小平面前，问广州是否可以搞马彩。当时正在打桥牌的邓小平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多余，就说，“我已经说过了，改革开放要胆子大一些，步子快一些，你还要我说什么呢？”

虽然邓小平这么说了，广州始终没敢付诸实质行动。

是邓小平的南巡讲话，给了广州兴办马彩的强大动力。

邓小平南巡半年多以后，1992年8月10日，时任广州市市长黎子流主持召开市政府常务会议，同意成立广州市赛马会和广州赛马娱乐总公司。

广州马彩正式启动。

紧锣密鼓的筹备工作不到4个月就完成了。赛马场管理方广州赛马娱乐总公司的企业属性是国企，级别副局级，首任总经理黄启桓。

1993年1月8日，广州赛马会召开第一次会员大会，黎子流亲自担任名誉主席。当月，首场有奖赛马活动开锣。

广州赛马场位于天河区，是当时亚洲第二大的跑马场。马场可容纳4万人，主楼安装500台电脑联网售票系统，1500米长的跑道上有跟踪摄影装置，终点定时器可精确到千分之一秒。在当时，这是非常先进的设备。

从一开始，广州马彩就受到市民的热烈追捧，赛马日成为市民的狂欢日。每到开赛日，赛马场外车水马龙，赛马场内人山人海。电动闸门一打开，高头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向终点，现场气氛瞬间沸腾。马彩金额不大，中奖者少的三五块钱，多的百十来块，未中奖的损失也不大，所以整个赛马现场的气氛热烈又欢快。
鼎峰时期，广州赛马娱乐总公司拥有职工3000人，马匹1220匹，马主581名。一个比赛日要出动一百多匹马，投注额可达上千万元。后来，赛马公司还花费近千万元租用卫星，开通卫星转播系统，市民在家中也可观赛。

虽然屡次遭到来自中央和上级有关部门的调查、查缉，但是每一次，广州赛马组织方总能想办法化解，使得这一项市民娱乐项目得以延续。

现在回过头看，广州马彩之所以能够生存，关键不是中央和上级有关部门查缉不力，而是香港回归这个大背景。

由于对共产党没有信心，1997年之前，不少香港人移民国外。这个时候，广州马彩的诞生让香港人、让全世界眼前一亮，原来广州也可以搞马彩，原来共产党这么开明。有的外媒报导指，“（广州马彩）是中国政府在改革开放的深度和广度上进一步加强的体现”“是中国政局稳定、盛世景象的缩影”。香港媒体的表述更直白，《香港商报》曾以头版大标题报导广州赛马盛况，并称“九七唔使（不要）怕，广州也跑马”。

但无论如何，马彩在内地就是没有法律基础，一直游走在法律灰色地带。香港回归之后，广州马彩持续火爆，引发全国各地的羡慕，前来取经者络绎于途，不少城市跃跃欲试，给了中央巨大的压力。

在这个背景下，有关部门痛下杀手。

1999年12月14日，在进行了757场速度赛之后，广州赛马场宣布停赛停业。

属于广州市民的狂欢，戛然而止。

至今，这段7个年头的赛马年月，仍是广州市民津津乐道的话题。

它的催生者、当时的广州市长黎子流早已退休、颐养天年；它的操盘者黄启桓，则因受贿罪和挪用公款罪于2001年被判刑19年。笔者多方打探，不知其所终。一般猜测，应该已经出狱了。
骏马未动 资本先行

 

自从海南撤区设省，这个台湾之外的又一个四面环水、风景秀丽的海岛，要建设成什么样子，就成了中央和有关部门颇费脑筋的事情，连带其他省市的人民也跟着出谋划策。

因为这个岛地理位置特殊，是个封闭的岛，又在南方，离港澳不远，建好了既可以做改革开放的样板，又可以和香港互相促进，还可以与台湾互别苗头，所以，全国人民慢慢形成一个思维定势，无论中央给海南什么样的特殊政策，其他地方基本上不会眼红。比如最近，海南给49个国家旅游者免签落地政策，大陆其他省市基本没啥特别反应，觉得这很正常。

但是，赛马落户海南，引起了全国范围的剧烈反应。

这种反应，不是嫉妒不是恨，而是兴奋，是想参一脚的欲望。

因为在海南，别说马了，连牛都飞起来了。

这只牛，就是罗牛山。
罗牛山本来是海南的一家农牧企业，种点菜、养点家禽之类，专注于菜篮子工程，在深交所上市。

一年前，2017年5月，罗牛山的股价在6块钱上下徘徊，之后，这只股票像是着了魔，拉上去、掉下来，再拉上去、再掉下来，至笔者截稿期间（5月16日），正在向第四个高点前进，而且，在5月10日前的6个交易日里，罗牛山股价累计涨幅约35%，多次触碰涨停板，最高股价摸到了12块的高位。

这只股票，股价异常、起伏异常。

监管部门急了，5月9日和10日，深交所连续两天给罗牛山发去关注函，追问该公司要干嘛，是不是在炒作概念。

不管罗牛山承认不承认，这只股票的股价变动，确实和概念有关，这个概念就是赛马。

4月3日，罗牛山高调发布新闻，该公司旗下的罗牛山国际马术俱乐部有限公司与广州一马赛马有限公司签署战略合作框架协定。按照协议，双方将在海口携手打造罗牛山国际马产业园项目，赛马综合体项目是其中的重点。

因为主营菜篮子工程，不缺地，所以罗牛山因地制宜，将计划中的场地建在自己的地盘。根据其发布的信息，这个项目选址于海口市三江镇西南罗牛山农场，占地约9400亩，距离海口市中心大约40分钟车程。该农场将改建成以赛马综合体、教育、休闲农业、共享农业为一体的体育、农业生态项目。

5月8日，罗牛山发布公告，宣布旗下罗牛山国际马术俱乐部有限公司的“海南国际赛马娱乐文化小镇”项目已获得《海南省企业投资项目备案证明》。这个小镇，就是罗牛山与一马公司合作协议中的项目。

关于这个项目的投资额，罗牛山宣称，“海南国际赛马娱乐文化小镇”项目总投资额约为287.80亿元，拟于2018年开工，2020年完成。

这当然是罗牛山股价飙涨的直接、唯一原因。

这只牛好大的胃口！

这两家企业，有实力建设这个项目吗？

根据查询结果，广州一马赛马有限公司注册资本只有1001万元。

罗牛山实力要大一些，注册资本11.5亿元，2017年年末总资产61.82亿元，2017年营业收入12.98亿元，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 1.52亿元。

这样的两家企业，要在3年的时间内投资近290亿建设一个赛马小镇。这是宏伟的理想呢，还只是概念呢，还是有其他想法？

面对深交所的关注函，罗牛山的回复义正词严。

罗牛山表示，项目符合国家政策、有利于海南建设国际旅游消费中心和发挥公司自身优势，具备可行性。然后，罗牛山罗列了习总书记的讲话和中央文件，以此说明该公司是为了贯彻习总书记讲话和中央文件精神，结合自身优势展开相关经营活动的。

关于近290亿元的投资哪里来，罗牛山回答说，资金来源既包括公司自主投资的项目也包括招商项目。对于自主投资的项目所需的建设资金，待项目成熟后，公司不排除考虑通过自有、自筹（包括但不限于发行股份、银行信贷）及寻求战略合作伙伴等方式分期分步多渠道获取资金。

在仔细研读了罗牛山给深交所的回复后，笔者虽疑虑未解，但也无话可说了。

不光是罗牛山和第一赛马网，各路资本已然纷纷杀入海南。
截止5月初的相关信息如下：

北京鹏兴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投资并控股了海南3家包含赛马业务的公司：海南赛马会投资控股有限公司、海南赛马会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海南君安赛马会有限公司。

海南国资委于1992年通过全资控股子公司海南金元投资控股有限公司，投资成立海南赛马娱乐有限公司，并作为大股东持股43.52%。今年3月，海南省国资委的全资控股子公司海南省旅游投资控股集团参与了海口市的“马文化旅游特色小镇”的项目。

海南瑞泽公告称，已投资设立全资公司海南圣华旅游产业有限公司，大力发展马文化旅游综合项目。

天山生物发布公告，子公司新诺生物经营范围包含种马及马冻精、胚胎业务。

自4月14日政策出台至5月初，又有3家含有赛马业务的企业注册在海南：常青马术俱乐部（海南）有限公司，注册资本3000万；海南力道投资有限公司，注册资本1000万；国盛百盈（海南）赛马俱乐部有限公司，注册资本1亿。

不出意外的话，后续资本大军还会源源不断而来。
鸣锣开赛待何年
中央政策给了，资本纷纷涌入，海南赛马和彩票，既有尚方宝剑，又不差钱，啥时能鸣锣开赛呢？

笔者认为，还早。

仔细研读中央文件，得出的还是这个结论，还早。

中央文件是这样表述的：“鼓励发展沙滩运动、水上运动、赛马运动等项目，支持打造国家体育旅游示范区。探索发展竞猜型体育彩票和大型国际赛事即开彩票。”

注意，“鼓励发展”和“探索发展”，有很大的差别。

中央鼓励发展的，是包括赛马在内的单纯的运动，不是彩票，这个海南马上就可以做。

至于彩票，是探索发展。

所谓探索，就有了不确定因素，就有了上下左右的各种博弈和掣肘，就不一定一帆风顺。

而探索发展的彩票里面，又分了两个层次，一个是竞猜，一个是即开，这两者一定是有区别的。另外，即开彩票是国际赛事的，这是否意味着海南的赛马和马彩要分两步走，先做国内比赛，等到成熟了，再推广成为国际赛事。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中央文件在最后作出这样的要求：“中央有关部门要真放真改真支持，切实贯彻落实本意见提出的各项任务和政策措施，会同海南省抓紧制定实施方案。国家发展改革委要加强综合协调，强化督促检查，适时组织对本意见实施情况进行评估，及时发现问题并提出整改建议，重大事项向党中央、国务院报告。”

这段话有几层意思：

第一，包括赛马在内的海南改革发展，在中央这一级，发改委是牵头者、协调者。

第二，发改委如果发现问题，要提出整改建议，重大事项向党中央、国务院报告。笔者的感觉，这个规定就是冲着赛马和博彩来的。

第三，文件要求有关部门要真放。放什么？当然是放权。中央要求真放，说明对于放弃权力这件事，中央也知道一定有阻力，没那么容易。

资本和市场头脑发热之际，海南官方还算冷静。

在国务院文件发布一个月后，5月13日，海南省委书记刘赐贵给预期中的赛马和彩票泼了一瓢凉水。

根据新闻报导，当天海南省委七届四次全会召开，刘赐贵严肃指出，海南建设自贸区（港）要坚决防止不切实际、头脑发热的倾向，要禁止“黄赌毒”。他特别提到，海南历史上出现的汽车走私事件、房地产泡沫、天价酒店以及屡禁不止的私彩等现象，都反映出海南还存在一夜暴富的社会投机心理，决不能放任这种投机取巧、不劳而获、浑水摸鱼的行为破坏海南发展大局。

笔者仔细研究了刘书记的发言。

对于海南的赛马和彩票，这只是降温，不是禁止令。

笔者认为，在目前的情况下，海南赛马和彩票要想落地，有两个障碍需要克服，如果这两大障碍克服不了，一切都是空谈。

首先，是要克服法律障碍，给赛马和彩票奠定一个合法的法律基础。

广州的赛马之所以最后被关停，根本原因是没有法律基础。万人空巷看赛马，看着比赛买彩票，如果说这不是赌，不是赌马，如果说这跟赌博一点边都不沾，实在是让人难以信服。

所以，赛马和彩票，必须有一个法律或者法规规范一下，明确这是博彩，不是赌博。这样的博彩是有规矩的，这样的博彩既可以娱乐大众，又不至于让参与者倾家荡产，还可以反哺、造福社会。

怎么立这个规矩，让全国人大专门立法吗？

不现实。

笔者建议，可以参照福利彩票的方式，由海南省人大制定地方性法规予以规范，报全国人大备案即可。

1986年6月，民政部向国务院正式报送《关于开展社会福利有奖募捐活动的请示》。当年12月，国务院常务会议讨论批准了这个请示。1987年2月，中央书记处原则同意民政部的报告，指出“除民政部门开展社会福利有奖募捐活动外，其他单位和个人一律不准搞类似有奖募捐活动”。当年6月，中国社会福利有奖募捐委员会（简称中募委）在北京成立，通过了中募委章程，7月，第一批福利彩票在石家庄市销售。

中央批准，部门负责，有机构，有章程。这就是福利彩票得以立身的法律基础。

海南的赛马和彩票，也可以采取类似的方式。因为中央已经同意探索发展了，所以海南地方人大可以经过研究、调研，并咨询中央相关部门后，出台一个地方性法规，对赛马和彩票作出规范。在此基础上，成立省政府一级的赛马和彩票管理机构，然后再成立类似香港赛马会这样的具体操盘实体，再开始逐步的运作、发展。

这样的立法、机构成立等行动，至少需要两三年的时间。因为赛马和发行福利彩票不一样，赛马非常复杂，有很多技术性的细节，包括具体的赛制、赛马体检、兴奋剂检测等问题，都需要规范、把握。

海南需要克服的第二个大障碍，是检疫问题。这个问题更大，处理不好，海南根本办不起国际性的赛马活动。

海南如果想办国际赛事，首先要成为国际马联认可的无疫区，然后国际上的马才敢进来。

目前，除了广州从化一个很小的地方外，在国际马联的地图上，整个中国地区基本都是马匹传染病的疫区，也就是说，国外的马只要进来，就有可能被传染上疾病。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有一匹马曾经来过中国，那这匹马就不能参加国际马联的其他赛事了。

成为无疫区需要申请，需要被国际马联批准。
海南成为无疫区，有一个独特的条件，这是一个岛，相对封闭，可以通过采取一系列措施，将海南建设成无疫区。

但这需要时间，而这个时间，不是海南和中国有关部门能够掌控的。

综上，一个相对稳妥的路径是：从海南地方人大立法开始，先把国内赛马和彩票办起来，同时申请成为无疫区，一步步建成国际赛马乐园。

海南赛马，鸣锣开赛待何年？三年，五年，还是更长？

笔者的回答是，不管多长，这一天总会到来，而且是以合法的方式，让海南的民众和全国的马迷，心安理得地享受骏马奔驰带来的狂欢。

 

作者：王义伟